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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二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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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二周目

◎然後被折服了。◎

“…五條悟的朋友。”緒方梨枝鄭重的覆述了一遍, 從她的表情來看很難感覺到她究竟有沒有理解這句話。她只是靜靜地註視著太宰治的雙眼。

那雙眼睛在平常究竟會是什麽顏色的呢,她並不清楚,然而在這幾十米的高空,被狂風翻卷著周圍的空氣, 這雙眼睛就只是把周圍的景物靜靜地吸進去, 變成一團怎麽樣都透不出光彩來的純黑而已。

伴隨著太宰治每一個細小的情感波動,眼裏都似乎在掀起微弱的波紋。

緒方梨枝靜靜的看著這雙眼睛, 而太宰治則微笑著收起了她的手掌。原來不知不覺之間, 緒方梨枝已經從房間的正中央走到了陽臺那裏, 並且已經把自己的手遞到了太宰治的手上。

太宰治此時把身體半探出直升機,腳上踩著垂落下來的繩梯, 緒方梨枝的手被他一拉,就被輕輕松松的像提起一個大布娃娃一樣給抱了上去。

天旋地轉,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坐在直升機內部的座位上, 太宰治半側過身體, 幫她把安全帶給系好,又在她頭上戴上一個護具。

緒方梨枝不知道自己何以如此相信他。

之前在醫院五條悟讓她跳下去的時候, 她都害怕的要命, 所以如果說因為這人是五條悟的朋友的話,那也不太靠譜。

他現在充當的應該是作為交通工具把緒方梨枝從頂樓帶到下面的角色, 但這樣子的話緒方梨枝應該信任的並不是他,反而更應該信任現在還在駕駛著直升飛機, 從頭到尾都沒有往後看一眼的飛行員。

但實際上緒方梨枝在發現前面還有一個人之後, 還是把自己的身體蜷縮了起來。

而在旁邊身體隔著幾層布料挨在她身側的太宰治, 卻沒讓她有什麽害怕的心理。

她未必是對這人一見鐘情了吧…?

但是太宰治的身上有什麽東西, 讓緒方梨枝覺得他會保護自己。

如果說她有一個父親, 有一個從出生到現在未曾謀面的父親或者哥哥,比她現在的那個更加稱職,更加溫和,那一定也就是這麽對她的。

緒方梨枝轉過頭去看著窗外,準確來說是死死的盯著窗戶。

隔著窗玻璃她能夠看到外面高速變動的風景,這能夠讓她感覺到自己並不是處於狹小的艙內,而是和一個更加廣闊的地方連接。

這麽看,直升飛機基本是唯一一個可以讓緒方梨枝短暫脫離幽閉恐懼癥,又能夠把她從酒店的頂樓帶到地上的方法了。

但是之前沒試圖做過,一個是因為太離譜了,另外一個也是因為做不到。

要在城市內部申請直升機的飛行執照,還得找到能夠著陸的地點,提前跟酒店商討,一件一件都需要耗費人力物力。

太宰治在咖啡館人員口中‘從昨天晚上就不見人影’,其實也就是在忙這個。

緒方梨枝的眼睛盯著窗外,能夠感覺到旁邊太宰治的存在。

她不確定太宰治的視線有沒有落在自己身上,正常來說她被別人看到的時候,身體的相應位置就會產生一陣陣的刺癢,過分的時候還會像是過敏一樣起很多紅點。

但是太宰治的視線卻跟五條悟的一樣,沒讓她產生疼痛感。

——簡直就像是從異世界來的一樣。

咖啡店前面的街道早早圍起了防護線。

那段區域是沒有人經過的,之前五條悟過來的時候倒是有看到,但也只以為是因為要舉行比賽的關系,倒是沒有怎麽考慮到底要怎麽樣才能搞出這麽一個封鎖線,而不被城市巡查人員訓斥的。

但是現在看來,那封鎖線圈出的大得有點嚇人的空地,剛剛好就是為了讓直升飛機降落的。

直升飛機螺旋槳緩慢的停止轉動,但是在這之前它掀起的風壓已經讓道路兩旁的樹葉沙沙作響,也幾乎讓咖啡館外墻的玻璃發出轟鳴的聲音。

坐在靠近門一側的人們好奇的轉過視線,在看到窗外景象的時候,都睜大了雙眼。

五條悟那時候已經在上面坐了有幾分鐘了,他感覺到了外面的東西動靜,但是並沒有擡眼去看。

他的心裏面隱隱約約有些預感,就是除了緒方梨枝之外,沒有人可能會在這些已經被重金屬音樂轟炸了好久,大腦短暫對外界的刺激沒有什麽反應的人們心裏面,再次掀起波瀾。

一路上沒有什麽對話,這本來也就是很短暫的旅行,但是在落地之後,緒方梨枝還是沈默的往旁邊看了看。

而太宰治似乎也已經通過這一次旅行短暫的跟她締結了一種聯系,他再次探過身來,想幫緒方梨枝解開安全帶,被她稍微用動作制止了。

她把左手慢慢伸到了那裏,憑直覺解開,後面像貓一樣從座位和安全帶的縫隙之間滑下來,半站起來,然後用手護著自己的頭,跳下了直升飛機的機艙。

這個出場何止是轟動。在旁邊圍了一圈的人群,站在不會被風壓給吹倒,但是又剛剛好能夠看清楚所有景象的地方,竊竊私語,舉著手機拍照,目不轉睛的盯著。

在發現直升機的艙門打開,並且裏面走出了一個人之後,所有人都睜大眼睛,想要看看究竟是何許人。

但他們看到的景象卻讓他們都再次‘哦…!’了一聲。

緒方梨枝穿著病號服,腳上還踏著酒店送的拖鞋,她的銀發在太陽下面幾乎要和白色的陽光融為一體,露出來的手和腳尖看上去都像是剛剛融化的鮮奶油。

但是她的臉被一個純黑色,閃爍著金屬光芒的異物遮蔽了。

異物感太過鮮明,最先用它的純黑色把所有人的視線都給吸引了過去,而認清楚那是什麽之後,人們再一次發出哦的聲音,甚至往後退了幾步,希望離她遠一點。

那是一個漆黑的防毒面具。

戴著這個出場,通常來說只能夠讓人想到電影裏面戰爭國的生/化/部隊。

緒方梨枝此時吸入的空氣比上方更加稀薄,她總覺得這是因為這裏被人群圍繞——也就是被無數的毒氣所籠罩著的關系。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奮力排開周圍的人群一樣筆直朝前走去,而人們看著她,都默默的給她讓開了一條道路。

打開咖啡館的門算得上是緒方梨枝最近做的比較重的體力活。她推開玻璃門的時候有感覺到手心冰冷的觸感,也能夠聽到在頭頂風鈴叮鈴鈴的作響。

門比想象中的更加沈重一點,她幾乎是從打開的縫隙中硬擠過去的,倒是沒有之前的那種筆直前行的氣派,但是在她幾乎被夾到的時候,後面跟著的太宰治把門完全打開,從完全敞開的空洞中進入,隨後才讓大門在他們的身後關上。

觀眾們,基本上,此時已經不專註於上方的演奏了,只是回過頭來詫異的望著這一組合。

雷鬼頭也是同樣,他現在明白了,從昨天晚上開始莫名其妙失蹤的主辦方到底是去了什麽地方。

他用有些新鮮的眼神,隔著玻璃窗觀望著依舊停在那裏的直升機,心裏面想如果要把這東西在這裏停下來,到底要花費多麽大的人力物力——又需要怎麽樣的權勢才行。

緒方梨枝站到咖啡館的中央,那裏有一條似乎一開始就是為她留好的走道。

她擡起頭來跟上方的五條悟對視,五條悟坐在架子鼓的後面,兩只手都拿著鼓棒,穿著一件白色背心,棒球外套已經脫下來系在腰間,銀發被汗水打濕。

看著她的時候,他那雙藍色的眼眸熠熠生輝。

緒方梨枝看著她,她這時候才知道原來五條悟在下面是在練習樂器——而且是怎麽樣都搬不上酒店房間,怎麽樣都不會讓她看到的架子鼓。

之前五條悟跟太宰治說話的時候,說要把吉他送給緒方梨枝,他還挺不滿的,覺得男孩子肯定就是要玩吉他,‘不然怎麽樣?讓我去彈不出聲的貝斯或者傻乎乎坐在那裏敲架子鼓嗎?’

他後來也跟緒方梨枝說過相似的話。

結果現在還真的過來敲架子鼓了。

並且在緒方梨枝沒有來的時間裏面,是他一個人將氣氛炒熱的。空氣中似乎還散布著之前的音樂流淌過去後的餘溫,觀眾們的表情也趨於躁動,哪怕現在由於緒方梨枝震撼性登場而暫時被壓抑住,也可以感覺到他們體內尚未消散的那種熱度。

那個人為了我而努力了。緒方梨枝想。

架子鼓本來就是充當伴奏的,從來就沒有單獨一個架子鼓能夠演奏完一整首曲子,接下來的主角還是緒方梨枝的吉他,吉他看上去有她三分之二這麽長,緒方梨枝帶著它走路都有點吃力,很難想象她究竟要怎麽樣彈奏。

緒方梨枝用力抱緊了一下懷中的吉他,靜靜地隔著防毒面具的深色鏡片和臺上的五條悟對視。

在她眼裏看來,所有景象都是深色的,好像置身於深海的街道,而五條悟的藍色眼睛卻依舊是之前的顏色,只是比之前濃郁了不知道多少倍。

她小小聲的說了一句“…笨蛋。”

在上方的五條悟隨手撩了一下頭發,劉海被他撩到後面去,露出整個飽滿的額頭與額頭上面亮晶晶的汗珠。

他說“你說誰呢?”

而他的臉剛剛好對著的那個方向,觀眾則幾乎感覺到自己無法呼吸。

緒方梨枝走上去,她甚至連簡單的跨上舞臺的動作都做不到,還是五條悟把她給拉上來的。

緒方梨枝剛剛站到舞臺上面的時候,由於重心不穩趔趄了一下,後來才慢慢的扶著話筒把身體穩定住。

然後她繞到話筒的後面,面對著下方的所有觀眾。每個人都用閃閃發光的眼睛看著她,他們都很好奇這個女孩子到底是什麽情況,到底能夠給他們做出什麽樣的演奏。

通常來說會先嘲笑一下她此時的打扮,如果是緒方梨枝以前習慣的那種會場的話,她早就被保安趕出去了,就是因為這裏是搖滾音樂比賽,所以才能夠這麽肆無忌憚。

而且五條悟之前也給了他們很大的期待。

緒方梨枝最後只是偏過頭去看了看旁邊的五條悟,他也已經重新拿起了鼓棒,等待著音樂到達某一個節點,可以開始重新演奏。

她小小聲的嘟囔了一句“我有點想聽聽你的歌。”

“哦…”五條悟當時怔了一下,但是還沒有來得及發聲,鼓噪的音樂就已經傳入他的耳中,幾乎已經形成肌肉記憶的身體帶著他的手臂,把鼓槌重重地敲了下去。

音樂剛剛響起的十幾秒裏面,緒方梨枝站在那裏,只是抱著吉他不動,像一個後現代主義的裝飾雕像。

她的鼓膜在隨著敲擊聲震動,大腦也在飛速的運轉,聽了差不多十幾秒,已經有了把握,心裏面想‘啊,原來是這樣子的’。

緒方梨枝沒怎麽接觸過架子鼓,或者說幹脆就是完全沒接觸過搖滾樂,她所有的認知都來自於這幾天五條悟給她聽的一大堆專輯。

但是如果要問彈得到底是好還是不好,那還是可以回答的。

如果非要形容的話,就是非常精準。

五條悟未必對音樂有什麽樣的熱愛,但可能單純的就是手速非常快,反應能力非常強,每個鼓點都能剛剛好的落在它應該落在的位置。

但是除此之外,類似於什麽時候會稍微重一點,什麽時候會稍微快一點,就完全憑五條悟自己的個人心情,而從中可以稍微的看到他自己的個人痕跡。

像是要在已經被螺釘和鐵線固定好的區域裏面強行放進一條龍,那條龍再怎麽彎曲自己的身體,也會把一部分軀體給露出來的。

緒方梨枝虛著眼睛等待著,臺下的觀眾也靜靜地等待著,等到第十二秒時,一個恰好的旋律響起,緒方梨枝的吉他撥片流利的在琴弦上面按了一遍,給了全場一個乍聽上去平平無奇,卻召示著什麽東西開始的震音。

她現在身處於——如果非得說的話,那就是一大堆人形毒氣的包圍之中。

她現在為了他們彈奏,這是非常危險的,就像是神話裏面為了安撫巨龍而唱歌的少女一樣,通常來少女的所作所為都不會被那些巨龍理解,只會被它們瞬間吞下肚子去而已。

如果可以的話,緒方梨枝現在想要尖叫,也想要逃跑。

她站在那上面感覺身體都搖搖晃晃,但是已經把所有能夠讓她繼續演奏的條件都創造出來了——吉他也是幽閉恐懼癥也是,她盯著前面一整面墻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外界的景象,能夠短暫的放下心。

正常的咖啡館不會有這樣子程度的裝潢,實際上太宰治一開始決定這樣做的時候還引來了裝修公司的困惑。

臺下是一張張臉,她的手照理來說現在應該爬滿了蝴蝶,那些蝴蝶看上去很漂亮,但是等它們真正落到你身上的時候,你就會知道是什麽情況,它們在她的手上爬來爬去,她能夠感覺到那些有粘性的小小的腳,它們用力的扒著她的肌膚,她能夠感覺自己已經變成了它們用來爬動用來啃噬的大地,而不再是一個人的軀體了。

但是之前在上面,學姐已經告訴她可以把自己的歌彈給更多人聽。

仿佛是被更強的力量給壓制了下去一樣,她低下頭來的時候,只能夠看到類似於蝴蝶鱗粉一樣的七彩燈光落在她的手上,並且不斷的變換著色彩,而沒有看到蝴蝶。

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情。緒方梨枝想。

她的眼睛垂下來,透過深色的鏡片望著吉他,和在上面仿佛獨立於自己的意志之外,飛速的彈奏著的雙手。

而她的耳朵能夠精準的捕捉到在旁邊的鼓點。

架子鼓本來就是為了給誰伴奏而開始演奏的樂器。

五條悟明明之前說過怎麽樣都不願意做配角,還說過要彈這麽大的樂器很傻。但是這段時間裏他不出現在房間,原來並不是因為覺得緒方梨枝是一個奇怪的人,覺得跟她待在一個房間裏面會舒服,而是為了扮演好配角而在下面練習。

鼓棒很精準的落到鼓面上,也許隨著自己的心意而變得時而緩慢,時而又有些用力,但總體來說是在用他的鼓點來錨定緒方梨枝的心情,也指引著她,告訴她接下來吉他的音樂要往哪裏去。

不能夠在這裏接受他的指引,緒方梨枝當時只是想。

樂曲已經到達高速段落,她必須全神貫註起來了,作為彈奏者怎麽能夠一直讓他引路——明明是應該由吉他去引領鼓聲啊。

之前聽到的所有專輯都是這麽做的嘛。

她垂下眼睛,比之前都更加用力的握緊了吉他撥片。

隨即,把還能夠動用的兩根手指輕輕放開,把它保持在某個最適於彈奏的角度。

下一秒鐘,宛如流水般的音樂從她的指尖洩出。

#

“這似乎是很棒的演奏。”在下方的太宰治評價。

而下方的那些觀眾,能夠跟著他們的節奏打拍子的人不多,揮舞熒光棒的人也不多。

大多數人都只是怔怔的坐在那裏,正襟危坐,好像不是坐在咖啡館內部而是坐在音樂大會堂裏面一樣,聽著。

聽著上面傳出來的演奏。

緒方梨枝看上去的確不太像是玩搖滾的,她的打扮可能是夠叛逆的了,但是她的動作、神情,纖細易折斷的肢體,都給人一種靜謐的感覺。

“可是她好像很開心。”太宰治慢慢的說。“而這也就是搖滾最重要的地方了。”

彈奏的人很開心,聽著的人也很開心。

一曲結束,緒方梨枝放下手。她急急地喘,吉他沒有東西支撐,帶子在她的脖子上前後推晃動了幾下,差點把緒方梨枝已經疲憊到動彈不得的身體往前撞。

還是五條悟拉住她,他從坐著的地方放下大長腿,穿著球鞋的腳隨便踩在舞臺上面的某個位置,伸手攔住她的腰,再牽著她把吉他帶子從緒方梨枝的脖子上面解下來。

他原本應該想要把這東西找一個地方放下,畢竟現在緒方梨枝看起來是怎麽樣都拿不起它,卻被緒方梨枝制止了。

她的手在中途攔住了他的手臂,幾乎能夠觸到他有肌肉起伏的手臂線條,然後順著一路滑下去,搶過吉他,細細的抱在自己的懷裏面。

吉他的下半部分很緩慢的觸到她膝蓋那裏,五條悟看著她幾秒,最後挑了挑眉,給了她一個略顯張揚的笑容。

他的頭發被汗水打濕,白色的背心也緊緊貼在身上,能夠看到在下面流暢的肌肉線條,呼吸之間仿佛能夠聞到男性荷爾蒙的氣息。

他說“感覺很不錯嘛,你在這裏比在酒店房間裏面帥多了。”

“……”聽到這句話之後,緒方梨枝只是把頭偏過去,不回話。

莫非是覺得他在批評她酒店表現所以不滿?五條悟挑挑眉,好像還想要再說些什麽。

這時,下方宛如箱中深海般的死寂,由於兩人的對話而被破解。

隨後,就像是在密閉容器裏制作一個破口後,裏面的水流就會一股氣傾瀉而出一樣。下面的觀眾終於回過神來,拼命的揮動著手掌,為上方的兩位演奏者獻上前所未有的熱烈掌聲。

一開始的掌聲稀稀落落,從四面八方的角落傳來,宛如一股股水流,水流很快就匯聚成大海。下方的人們的手掌分開了又合起,這種動作也很像是大海上泛起的波紋。

緒方梨枝站在臺上往下看,幾乎被這浪潮給淹沒。

她以前在那些大會堂之類的地方進行演奏,偶爾發揮得特別好,下面的紳士淑女們也會為她送上相應的掌聲。

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子,好大聲,而且其中還摻雜著口哨和用力用腳踢踏地板的聲音——因為如果不動用肢體動作來輔助,他們實在不懂得怎麽表達自己的心緒,和‘太棒了’的聲音。

緒方梨枝以前從來沒有被這麽熱切的喜歡過。

那些紳士淑女們總是表現得很矜持,經常讓緒方梨枝覺得他們的掌聲並不是送給自己,而是送給自己所彈奏的樂譜的創作者,送給自己身上的禮服,她面前的斯坦威,和她所在的整個華麗會場,獻給所有人員共同創造出來的這一個晚上的美妙幻夢。

但是現在,整個掌聲的海洋都是給她們兩個的,而五條悟在她的身後自動退了一步,退到光照不到的地方,把舞臺留給緒方梨枝一個人。

“……”緒方梨枝怔怔的站在那裏,即便還隔著一個防毒面具,也能夠感覺到面前的世界好像瞬間被點亮了。

#

這掌聲的海洋後來逐漸被一個人給破開,雷鬼頭真的是用自己寬闊的臂膀一點點強硬的擠開人群,擠到前面去的。

之前那些參賽者也好,旁觀人員也好,或是自己之前就知道,或是從別人對他的言行之中了解,他在搖滾樂壇之中似乎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但是現在一整片狂歡的氣氛,宛如盛宴剛剛結束的悵然若失中,大家也沒有心情去管他了。

很多人都想擠上舞臺。去問問到底是如何能夠彈出這樣子的樂曲——這麽小,這麽孱弱的身體?

‘你是誰’‘是什麽新出廠的少女型號機器人嗎?’‘真漂亮,我也想買一個回家看看!’

雷鬼頭擠到最前面,他跨上舞臺,緒方梨枝擡起頭來看著他。

對比起她,雷鬼頭寬闊得簡直像頭熊。

他的皮膚是古銅色的,手臂上有著厚重的汗毛,戴著墨鏡的眼睛似乎閃著銳利的光,嘴很大,肩膀很寬闊。

緒方梨枝盯著他看,單純以評估的眼光,根據之前她與一些男中音歌手合作的經驗,這樣子的胸腔能夠唱出非常渾厚的聲音。

雷鬼頭原本應該是想要用手去拍拍緒方梨枝的肩膀——在搖滾歌手之間算是比較慣常的激勵手段,前輩對看好的後輩都這麽做。

但是他的手在一半就僵硬住,這下子旁邊的五條悟也不用攔他了。

然後他猛地把自己的墨鏡往下拉。

原本銳利的眼睛瞬間睜大,仔仔細細的打量著緒方梨枝。

從頭頂到腳底,璀璨得幾乎要在暗處發光的銀發,仿佛拒絕一切汙垢的潔凈白色肌膚,還有包裹在病號服下面的小小身體……

沒有錯,雖然看不見臉,但是每一個細節都完美的和三年前他看過的那場演奏,那個少女音樂家重合到一起。

她好像真的並非人類,過去了三年沒有半點成長,那種年幼的美貌沒有絲毫變質。

“……”

雷鬼頭深呼吸一口氣。

他問她“你是緒方梨枝嗎?”

“……”緒方梨枝訝異的擡起頭來看他。

她還沒有來得及點頭或者搖頭,雷鬼頭的眼睛就很迅速的落到了她的手上。

纖細精巧的指尖,很多結繭的位置都與鋼琴家不一樣,但分明就是之前他朝思暮想的那一雙手。

他說“果然是你啊。”

雷鬼頭這麽說,語氣中帶著一些敬重。

他往後退了幾步,不再跟緒方梨枝保持那麽近的距離,他身上那種伏特加的氣味也就離緒方梨枝遠去了。

緒方梨枝對此稍微放下心來,而雷鬼頭把墨鏡又重新帶上去,隔著深色的鏡片用非常讚嘆的眼神看著她。

即便是在搖滾樂壇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他最開始的夢想——現在也是,一直都是進軍古典音樂界。

但是他的手太過粗大,彈不好任何一架鋼琴,也缺乏必要的所謂【細膩的感性。

之前不是沒有請名家過來教過,但是那些穿著燕尾服的音樂家們總是在中途就嘆著氣離開了。那之後又有各種各樣的嘗試,都以失敗告終。——也許他真的沒有這一方面的天賦。

不過雷鬼頭的心裏面歸根結底有一個古典音樂夢。

倒不是說他對於現在所從事的職業,也就是投身於搖滾有什麽不滿,有天賦,也在上面取得了成就,一個月幾百萬美元,再怎麽也不可能討厭得起來。

他關於搖滾的未來人生規劃一直做到死為止——都沒有辦法想象如果不跟樂隊一起,不去各個地方制作唱片之外的活法。

他所需求的,是一個能夠完美的把古典音樂和搖滾融合在一起的契機。

他在三年前曾經聽過緒方梨枝的演奏。

然後被折服了。

那時他正在某歐洲小鎮旅行,機緣巧合下,得到了當地著名音樂會場的貴賓票。

據說那次一個非常有名的管弦樂隊會為了一個鋼琴家伴奏,當時雷鬼頭對鋼琴家的身份不太清楚,只是在異國看到演出名單,偶然發現鋼琴的演奏者竟然跟自己同為日本人,同時也抱有著想要去觀賞世界級管弦樂隊的演奏的心態,於是就去了。

但是到那裏的時候,才發現演奏者是一個比自己女兒甚至都要更加年幼的少女。

‘少女’都還不太恰當,當時她的年紀應該是十一歲,由於身體不好,發育得不太完全,甚至可能看起來更小。

但是當時在金光璀璨的大廳裏面,她坐在三角鋼琴前,穿著純白色禮服,禮服上的褶皺都宛如水面上的波紋一樣讓人賞心悅目。少女鋼琴家把頭發別到耳後,發邊戴著一朵藍色的,自然界無論是哪裏都找不到的美麗花朵。就分辨不出她的年紀。

只能夠感覺到這實在是一位美麗的演奏者。

那次的演奏給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他也曾經看過更加出名的,甚至被認為是世界頂尖的鋼琴家的演奏。有這方面的興趣在,也有錢有地位,一場場演奏會聽下來,甚至直接和那些天才坐在一起說話,即便自己怎麽樣都彈不好,眼力也逐漸提高。

大多數的鋼琴家——他互相比較,也能夠發現‘啊,這人在處理某部分的時候差了點’‘他在這部分為什麽要談的這麽快呢?這可是李斯特啊!’

少數鋼琴家從頭到尾無懈可擊,本人一曲彈完也滿頭大汗,整場演奏會宛如工廠批量生產的工藝品——沒有半點錯漏,甚至還挺漂亮。但是總有哪裏讓雷鬼頭覺得不滿,他覺得那些演奏缺乏個性。

但是唯獨在聽少女的演奏的時候,就跟今天的一樣,雷鬼頭沒辦法把它單獨歸類為哪一水平,只能夠感覺是跟世界上的所有人彈奏出來的,都要截然不同的樂曲。

少女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肅穆得仿佛把自己也作為一個工具,作為一個管道,讓那些音符從樂譜上通過管道精準的流到觀眾耳中。

但她無疑傾盡了自己的全部。

她把自己所有的苦惱——十一歲的女孩子應該也有種種苦惱,只要是活在這世界上的人,從來沒有哪一個是能夠完全幸福的——還把自己的整個人生都傾註到了那按下琴鍵的蒼白指尖中。

她身後傳來管弦樂隊的伴奏,他們原先也是世界知名的樂團,但是在這裏只能夠充當少女的階梯,帶著她走向更高的藝術領域。

他是在傾聽著少女的整個人生。

當時在下方的雷鬼頭有了這樣子的想法。這種驚人的坦誠,就算是那些一直吹噓自己有著【革/命/性/的音樂思路】的新銳歌手也沒做到過。

後來他跟旁邊的觀眾進行佐證,卻發現只他一人有這樣子的想法。

那些觀眾都是穿著禮服的紳士淑女,從以前到現在接受的無不是高雅的教育。

住在兩層樓的別墅裏面,從陽臺就可以眺望一整個大大的花園,上私立學校,每個月固定去畫廊看幾次展覽。

他們並不知道搖滾是什麽東西,就算談起,也只能夠冥思苦想幾分鐘,之後突然從口中冒出一個名字,“你是在說披頭士嗎?”

他們於是不懂少女的演奏。

從少女的表情來看,她自己可能都不太清楚。

落下幕布而本人還坐在鋼琴椅上的時候,她的表情其實趨近於茫然——她自己也在困惑著自己所彈奏出來的歌曲,和其他的所有那些古典音樂家之間究竟有什麽樣的分別嗎?

當時的雷鬼頭深受感動,他甚至都想要上前攀談,去把她給帶向一個嶄新的世界。拿自己的整個職業生涯擔保,這孩子說不定能成為下一個傑克遜,或者幾時年後人們會用她的名字來形容其他巨星。說他們‘就像是男版的她’

但他還是沒有這麽做。

也許是因為當時的場景。

落幕後他在當地朋友的帶領下來到後臺,一個他絕對沒有資格踏足的聖地,墻壁站了一圈穿著黑西裝的保鏢。

一個瘦小的眼睛男人在她旁邊彎身,輕聲幫她翻譯主辦方和其他一些名流對她的讚美。而那些大人物們目光閃閃,像是高中女生一樣擠在小小的沙發上,崇拜的望著她——“他們想要您的親筆簽名。”

少女思索幾秒,從旁邊的人手上接過鋼筆,筆帽已經被打開,她拿起,就著把賀卡遞過來的那只手當桌子,筆尖精準落在白色硬賀卡上。

她寫的速度很快,拿著賀卡的名流手掌抖啊抖的,表情小心翼翼,害怕少女不小心把筆尖劃出去。

“祝瑪麗生日快樂。”少女輕聲說,在字尾畫了一個小小的心。

然後轉過頭,像個求助的孩子“人太多了,我要挨個簽嗎?”

翻譯慌忙應聲。他是織作碧派來的,這裏的所有人都是,所作所為全是為了讓這位公主能在異國【玩得心情愉快。】

翻譯轉過頭,非常有派頭的籠統拒絕那些大人物。

他說話的時候,女性助理站在不遠處,拿著飲料和剛剛沾過熱水的白毛巾,準備為她擦汗補充水分。

這一切都跟雷鬼頭所在的世界截然不同。

他於是轉頭離開。

一邊為這差別待遇而內心狂跳,一邊又覺得這樣子的環境可能會孕育出一位嬌貴的鋼琴家,但絕對不可能孕育出一位搖滾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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